峥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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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哀哀父母

柯最头疼得厉害，他自从那年在渔阳城外那个伤心的地方受了惊吓之后，就留下了这么个毛病，只要太过愤怒或者兴奋就会头疼，是那种针刺般的疼痛。
今天柯最头疼是因为太兴奋，他的计划实施得很顺利，赵苞之母、妻、子都已入他手。据细作说那个赵苞是汉国著名的孝子，到得阳乐城下，阵前推出其母，他又怎么能不束手就范。这一年来，辽西被赵苞治理得很富庶，若攻下阳乐城，不仅能报了去年几次被击败的仇，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只要想想，柯最都几乎会笑出声来。若成，也不枉他千辛万苦绕过乌桓人的草场，来到东部鲜卑的地界上。
“来人！”柯最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命令道：“即刻出发，进攻阳乐。”
阳乐城头，赵苞心中悲苦，可是他不得不咬牙坚持，身边军士都在看着他，身后辽西十万百姓更要依靠他。
“此时，母亲和妻子不知是否已经落入鲜卑人之手？唉……若有三长两短……”
赵苞急忙掐断念头，招来严纲、单经，道：“张子承派人传来消息，中部鲜卑万余骑进攻我辽西。做好出战准备，派出斥候，远出五十里哨探。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诺！”严纲、单经转身下城楼去准备。严纲、单经二人都是辽西望族子弟，因豪勇有武略，被赵苞招入麾下，暂任领兵司马，作为郡司马赵芳的副手。
赵芳字威德，是赵苞从弟。
严纲、单经二人去年秋冬，随赵苞数次击退鲜卑人进犯，屡立战功，是除了赵芳以外最为赵苞看重和信任的将领。
下楼梯时，严纲对单经道：“府君似乎对鲜卑人有些忌惮，怎么感觉与往常有些不同？”
单经道：“嗯，我也看出来了。不过张子承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听说他今春迎娶卢尚书之女，大婚之时，还不忘给府君报信，也算是忠义明理之人。”
严纲也点头道：“倒也难得。”
居莫悉、黍谷风等人轻装疾行只比张胤等人早到阳乐城两日而已。虽仅两日，仍然立下大功。赵苞利用这两天时间，集结步骑两万，以待鲜卑。
阳乐县是辽西最东段的一个县，东侧县境直至闾山脚下，相传舜分天下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闾山即为北方幽州的镇山。
阳乐城坐落于群山之中，几乎可以说是四面环山，城池高大，在北疆堪称雄伟。北面有白狼水支流凉水河绕城而过，易守难攻。鲜卑人觊觎阳乐已久，但是从未得手。
赵苞到任后，励精图治，厉兵秣马，修葺城池，阳乐城俨然已成辽西第一大城。周边不少百姓移入阳乐城，安居乐业。
柳城到阳乐只有百余里，张胤等人不惜马力疾驰，日暮而至。
张胤取出长史印绶，遥示城上，高声道：“渔阳张子承，求见赵太守。”
严纲正在城楼之上，听到“张子承”三字，大吃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命人去向赵苞通报。
不出片刻，城门大开，赵苞当先迎出，朗声道：“子承，何来晚乎？”
赵苞三十余岁的年纪，面容俊雅，仔细看，隐约与赵忠有几分相似。只是此时赵苞容色黯然，眉头微锁。
张胤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见过府君。”
赵苞还礼后拉住张胤的手，道：“终于把你盼来了。”
张胤道：“明府，何来此言？”
赵苞笑着道：“悯农郎君任事本郡，早已在百姓中传开。辽西上下，翘首跂踵以盼。今日君来，吾可以休矣！”
张胤连忙道：“不敢当明府谬赞。胤自当用心辅佐明府，以慰明府与百姓厚爱。”
赵苞向张胤介绍身后各郡府从事及严纲、单经等人，张胤一一行礼。赵苞见张胤身后张晟、程普、韩当、公孙瓒、刘备、鲜于辅等人面相殊异，问道：“子承身后这几位壮士，勇武不凡，不知是？”
张胤介绍道：“此皆是吾友。”
赵苞点点头，与张胤把臂入城。
进入郡守府落座之后，张胤即道：“明府，鲜卑胡酋柯最领兵万骑寇犯辽西，恐不日即至阳乐。我等今早自柳城来，柳城已陷。”
赵苞面不改色，道：“此事吾已探知，今已集结兵士，明日一早渡过白狼水阻击鲜卑胡虏，收复柳城。”
张胤不知赵苞是否知道其母被鲜卑人俘获的事，正考虑要不要当场询问，赵苞已说道：“子承远来辛苦，先去用些饭食，明日再随我出城共击胡虏。”
张胤只得点头，带张晟、程普等一干人随一名郡吏到偏厅吃饭休息。
待郡吏退下，张飞嚷道：“这是何意？阿兄是来帮他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晟、鲜于银也气愤不过。刘备在一旁，就着汤水嚼着大饼道：“我看赵辽西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多嘴杂，有些事情不好明说而已。”
程普、公孙瓒、许攸等人也点头称是。
果然，刚用过饭后，有郡吏来，说是太守请张胤前去书房议事。
书房之中，赵苞叹道：“子承，莫怪。吾知子承想告诉吾母之事。方才人多，吾担心宣扬此事会影响军心，故特请子承来商议。”
张胤道：“吾偶然得知鲜卑人要进犯辽西，当晚即赶来，沿途追寻伯母，可惜功亏一篑，至柳城时，伯母已被鲜卑人掳走。”
赵苞黯然道：“我本想尽一尽做儿子的孝心，因此遣人回老家接母亲前来，不想竟被鲜卑人算计了。”
张胤问道：“明府遣人迎母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赵苞道：“知者甚众。但目前尚无人知道吾母被掳之事。”
张胤又问道：“明府当做何为？”
赵苞语气平静：“长史以为，我该如何？”
赵苞的脸色并无太多变化，但是张胤还是从他血红的眼中看出了不舍和凄苦。张胤起身向赵苞深施一礼，道：“明府之志，子承知之矣。”然后不再说话，转身走出赵苞的书房。
身后，赵苞击剑高歌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语音含悲，触动张胤心弦：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知在哪个时空？这一世的父母却又双双故去，即使想侍奉左右，亦不可得。
张胤取出随身携带的竖笛，倚在门边，呜呜吹奏起来。
《红豆曲》正可与之相和。
“唉……”曲罢，张胤长叹一声，迈步离去。鲜卑势众，营救希望渺茫。即使击溃鲜卑人，恐也难保赵苞家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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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乐城西北，过白狼水，地势平缓，多丘陵。
四月的北方寒意已去，风和日暖。
暖风吹拂之下，本应使人感到轻松，可是现在，无论是汉人还是鲜卑人都不能放松，每个人都抓紧了手中的兵刃。
旷野之上，汉胡两军对阵，刀剑戟矟，冰冷如霜。
柯最意气风发，骑马立于阵首，身后是万余鲜卑精骑。慕容、阙居一左一右，立于柯最身侧。
柯最一扬马鞭，道：“将赵苞家人带到阵前。”
身后有鲜卑兵士连推带拉将十余人赶到阵前跪下，锋利的长刀架在颈上。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赵苞的家人。赵苞母、妻、幼子皆在其中。
赵苞拉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强自压下满腔愤怒。
张胤与一干好友都在赵苞身后不远处。
柯最一扬手，麾下勇士叶延纵马而出，立于阵前一箭之地，大喝道：“赵苞，看到汝母、妻子否？速速投降，保汝家人无事，否则，他们就是死于汝手！”
赵苞钢牙紧咬，不发一言。
两万汉兵，面面相觑，不知道鲜卑人搞得什么鬼。
叶延又在阵前高喊：“赵苞，再不投降，你就见不到母亲妻子了！”
鲜卑骑兵得了授意，鼓喝呼啸，大声嬉笑，对阵前赵苞家人指指点点。柯最、慕容、阙居等人也在马上大笑不止。
汉军中渐有窃窃私语之声，有人问道：“那真的是府君家人吗？”
“不知道啊，可能是吧！”
也有人说道：“赵府君不会真的降了吧？”
“难说，咱们府君可是天大的孝子。”
“我可不投降鲜卑狗，鲜卑狗是我杀父仇人……”
“……”
严纲与单经各自负责汉军的左右翼，严纲位于左阵，低声对身边亲卫道：“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闭嘴。再有议论者，军法侍候。”
“这样下去，即使不降，也难打赢了……”单经暗自嘀咕。
赵母挣扎着站起身，身后举着长刀的鲜卑士兵厉声吆喝，让她跪下。赵母狠狠地瞪了那鲜卑士兵一眼，目光凌厉，竟吓了那鲜卑士兵一跳，一时间，忘了继续逼她下跪。
赵母拢了拢头发，挺直身躯，遥向对面道：“我儿……”
赵苞下马跪在阵前，悲痛终难抑制，号哭道：“母亲！儿子罪及当死，本欲以微禄朝夕奉养母亲，不想竟使母亲遭此大难。昔为母子，今为王臣，大义当前何能顾私，毁弃忠节？唯有拼死杀敌赎罪矣！”
赵母遥谓曰：“威豪，人各有命，岂能因我而亏忠义！汝不知昔王陵母对汉使伏剑，以固其志乎？尔其勉之，勉之。”
赵苞妻揽幼子赵节在怀，站起身呼道：“夫君勉之！”语音凄厉，旷野中，汉胡双方兵士皆能耳闻。
赵氏族人纷纷站起，高呼：“大汉威武……”
赵苞洒泪上马，拔出腰间长剑，斜指长天，怒吼：“全军进击！”
汉军鼓手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擂响战鼓……
两万汉军群情激奋，挥舞着手中刀剑，高喊：“大汉……威武……”冲向鲜卑人。
严纲和单经的左右翼都是骑兵，各两千人，听到号令，汹涌而出，直插鲜卑人的两侧。汉军全军骁勇，未等鲜卑人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杀到眼前。
张胤一马当先自赵苞身侧冲出，取弓疾射赵苞家人身后的鲜卑士兵，一边射一边大喊：“快速冲上去。”张晟、程普、韩当、公孙瓒、刘备、刘修、张飞、鲜于辅、鲜于银等人领着黍谷山少年紧随其后。他们这些人本来就处于汉军大阵的最前方，出击最为迅速。
柯最惊得魂飞魄散，气急败坏地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他们”自然是赵苞的家人以及汉军。
鲜卑人果然悍勇，赵苞家人身后的鲜卑士兵有几人被张胤等人射死，剩下的人依然不避箭矢追砍赵苞家人。
柯最向阵中望去，见活着的赵苞家人正向汉军的方向逃跑。
慕容冷笑下令道：“射死他们。”
柯最的亲兵纷纷弯弓搭箭，射向两阵之间，浑然不顾其中在追砍赵苞家人的鲜卑士兵。
箭雨倏至，赵苞家人和那些鲜卑士兵几乎全部中箭倒地。
赵苞双目圆睁，几乎渍血，冲到阵中跳下马，揽住母亲的尸体痛哭：“母亲，儿子该死，儿子该死……”
张胤望了一眼赵苞，轻叹一声，带人绕过赵苞，直奔鲜卑人大阵而去。
慕容和阙居大惊失色，这次太大意了，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甚至，两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各自负责左右翼，而是留在了柯最身边。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赵苞这个大孝子会投降。谁会想到，赵苞这家伙会抛弃母亲妻子也不投降呢！子文先生不是说赵苞是个为母亲可以奉献一切的孝子吗？
汉军骑兵士气高涨，眨眼间，已经冲入鲜卑人的大阵，猛烈砍杀起来。鲜卑人惊慌失措，战力大减，没有慕容和阙居指挥的左右翼几乎以看得见的速度在溃败。
慕容仰天悲呼：“完了！”
野战最讲时机。赵苞选了一个完美的出击时机，面对准备不足的鲜卑人，汉军占尽先机。
汉军中军有两千骑兵顶在前面，一万余步兵以及归化乌桓骑兵紧随其后，也很快杀到鲜卑人的面前。
阙居挥舞着长刀指挥士兵进攻：“出击，出击！直击汉人的中军……”可是如今汉兵和鲜卑兵混在一起，犬牙交错，乱战已起，除了身边的亲卫，哪里还有人听阙居的指挥行动？
鲜卑士兵都是骑兵，本来面对步兵时有一定的优势，但是那需要有宽阔的活动空间，而如今，汉人的步兵已经压上来了。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反而不如步兵灵活，经常是五六名汉军步兵持长矟大戟围杀一名鲜卑骑兵。
慕容拉住柯最的马缰绳，大喊：“大人，撤吧！再不撤，就全完了。”
柯最甩开慕容的手，拔出长刀疯狂挥舞，嘴中嚷嚷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慕容一把拉住柯最，命令柯最的亲卫道：“快，保护大人撤退！”
柯最的亲卫互相看了看，一咬牙，拉住柯最的马缰绳，保护着柯最逃离战场。
慕容和阙居也在亲卫的护卫下，追着柯最而去。
鲜卑士兵发现首领的大纛已然不见了，更加慌乱，有人惊呼：“大人撤了，大人撤了……”
周围鲜卑士兵听到后，更无斗志，转身逃跑。不少人由于惊慌失措而掉落马下，很快就被自己人的马蹄踩成一滩肉泥。
叶延被汉军重重围困，显然已经无望逃走了。他把心一横，奋力斜划一刀，将刺来的几支长矟斩断，反手又将一名汉兵的脑袋剁掉，然后赤着双目叫嚣：“还有哪个来？”
“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箭正中叶延的左眼，自后脑穿出。
韩当收起弓，嘟囔一句：“呱噪得烦死人了。”
叶延坠落马下，无数汉兵踩着叶延的尸体向前涌去。
张胤回视左右，发现自己身边真称得上是猛将如云。左手张晟、程普、韩当、鲜于辅、鲜于银，右手公孙瓒、刘修、刘备、张飞、田楷，身后是张雄、陈诚、岳青、沈烈等少年。这样的配置，即使打一场十万人规模的战争，都不缺指挥将领。
张胤这个小集团，虽然不过百余人，但是战力极为强悍，杀入鲜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张晟、程普、韩当、公孙瓒、张飞等人勇猛无敌，长矟大戟运使如飞，眼前的鲜卑人纷纷坠落马下。而张雄、岳青、沈烈、敖山等少年也非善与之辈，各个骑术精湛、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配合默契，绞杀敌人如砍瓜切菜一般。身上的皮甲和鱼鳞精甲很好的保护住了少年们，让他们充分发挥出了战斗力。
战场之中，一旦有鲜卑人聚落成群，张胤就会带着他那些少年冲过去一阵猛砍猛杀，绝不让鲜卑人形成反击的力量。
到后来，鲜卑人一见到张胤的少年队，就四散奔逃，打死也不愿意与其对战。在鲜卑人眼中，这些勇猛不逊于一般汉人军侯甚至司马的少年就是魔鬼一般的存在。
常言道，兵败如山倒，不足半个时辰，鲜卑人就再也组织不起反抗，彻底崩溃。
严纲和单经将骑兵化整为零，以屯为单位四处追杀抓捕鲜卑人，到这个时候，胜局已定。
战斗开始后，赵苞就没有继续指挥，而是将指挥权交给了赵芳、严纲和单经等人。赵苞守在母亲、妻子尸体身边，久久不语。一日之间，十几位亲人尽数殁去，换做是谁也无法平静对待。
不幸中的万幸，赵苞幼子赵节被其母挡在身下，躲过箭矢幸免于难，只受了些轻伤。历史上，此战中，赵苞家人全都死于鲜卑人手中，现在也许是因为有了张胤这个变数而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赵节不过七岁，伏在母亲身边，已经哭成了泪人。
许攸和王越两人走过来，见此情景，叹息一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许攸体弱，无法拼杀于战阵，所以留在后面，而王越则负责保护许攸。
日落之时，汉军打扫完战场。此战大胜，斩级四千余，俘虏亦相当，缴获马匹六千，粮草、牛羊无数。柯最只带数百人逃回草原。中部鲜卑三大部落的青壮于此战中伤亡惨重。在草原上，这个季节正是羊儿产羔的季节，一年中最欣喜而忙碌的时候，可是今年，中部鲜卑的部民注定要在哭泣与悲伤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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