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时间，南山壹号顶层套房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所有尘嚣。顶级医疗团队轮值，生命体征仪器的规律滴答最终被撤下，留下沉谧空间里流淌的阳光，与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花叶舒展声。

林晚星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丰盈了少许。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瘦骨嶙峋被填充上温软的弧度，苍白的皮肤在营养液与珍稀药膳的滋养下，终于透出健康润泽的光，像沉睡的初雪在暖阳下悄然融化，底下蕴出温玉的底色。那些刺目的新旧伤痕，在最新型的淡痕修复凝胶和顶级物理仪器的协同作用下，迅速褪成一道道极淡的粉色印记，几乎隐没在温软细腻的肌肤纹理中。

窗外，晨曦刚为都市天际线镀上鎏金。宽大的护理床已被调整成舒适的靠背沙发模式。苏冉斜靠在紧挨着沙发的椅子里，姿态闲适如同慵懒休憩的猎豹。她面前展开的不是文件，而是几份摊开的厚质烫金卡册。

“这几套，”她的指尖点过图册中几张设计图——简约流畅的垂坠线条勾勒出裙摆的灵动，珍珠母贝光泽的面料旁标注着法语花体字。“面料要订瑞士那批，羊绒里衬重新配冰灰色系，”她的目光扫过旁边助理平板上调出的料样展示，否决了一个颜色，“要最软的那种幼羊驼毛细绒。林小姐皮肤嫩，一丝粗糙都不行。”

助理飞快记录，安迪则在连接着海外视讯的平板电脑上迅速操作，屏幕那头是某高定工坊的首席负责人谦卑而高效的表情。

就在这时。

“承欢小姐。”安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金属碰撞的冷冽质感，瞬间打破了宁静。她没有直接打扰苏冉，却将另一份封面上烙印着暗金色顾家家徽的火漆章文件，无声地推了过来。文件下方压着几张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照片——赫然是七日前在急救走廊上，那几个举着长焦镜头、如同鬣狗般试图撕咬的记者的高清面部特写！还有秦雪在那混乱时刻扭曲怨毒的脸部抓拍！每张照片下方附着详细的资料：姓名、隶属媒体、直系亲属、社会关系、名下资产，甚至还有银行账号和近半年的资金流截图！

安迪的目光只在文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毫无波澜地补充：“林晚星小姐的所有法律文书副本和顾氏私人医疗团队出具的A级保密‘身心创伤全面评估报告’已经完成。关于监护权全面强制执行转移的法律预案，以及针对照片上目标实施的全部预案A到预案F……已待签署指令。”

苏冉的目光甚至没从眼前那片珍珠母贝的光泽上移开半分。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将图册合上，发出轻微却足够打断视讯那头发言的“啪嗒”声。她甚至对着平板视讯镜头微微颔首示意：“细节你们讨论，面料和手感必须达到我的要求。”随即毫不犹豫按断了通话。

阳光落在她拿起那份厚重文件的指尖。

套房外间。

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时，发出极轻微的声响。秦雪穿着一身价格不菲却已显出几分疲惫褶皱的香奈儿套装，脸上试图维持的镇定被眉眼间藏不住的焦躁和一丝惊恐冲垮。她被两名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高大安保人员一左一右“陪同”着进入这个她只来过一次、却如同人间炼狱终点的顶级套房会客厅。

落地窗外城市的繁华无声，客厅里巨大玻璃柱内置的水景循环系统发出令人窒息的微弱流水声。空气里有金钱与权力堆砌出的、不容一丝尘埃的冰冷洁净气息。安迪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铁灰色雕塑，立在巨大的、光泽冷硬的黑色大理石会议长桌末端。

“坐。”安迪甚至没抬眼，下颌示意长桌另一端的单人座椅。

秦雪被这阵势骇得腿软了一下，几乎是跌坐进冰冷的真皮座椅。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主卧门方向——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隔绝着不可侵犯的禁域，让她心脏狂跳。她喉咙发干，想开口质问，又或者撒泼，但两个安保和安迪那冰封般的眼神让她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只能挤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你们……你们无权……我……”

“秦雪女士。”安迪的声音毫无起伏，像一个精准的宣判程序启动前的提示音，“基于今日上午十点，顾氏私人医疗委员会与海牙国际法医中心联合出具的、基于林晚星小姐所有血液检测、物理伤痕深度扫描图谱、神经应激反射评估及心理创伤模型分析数据的《S级身心创伤司法评估报告》，”安迪拿起桌面上厚厚的、装订精美的蓝色文件夹，目光如同X光般扫过秦雪瞬间惨白如纸的脸，“报告结论部分共27页，简述为：林晚星小姐过去十四年零七个月间，在您作为法定监护人的职责范围内，遭受了包括但不限于持续性身体暴力虐待、精神操控虐待、刻意忽视其生存健康基本需求、以及恶性剥夺教育发展权益在内的严重侵害。”

她放下报告文件夹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如同重锤砸在秦雪心头，砸得她耳膜轰鸣！

“顾氏控股集团法务部已代表林晚星小姐，”安迪冰冷的声音没有停顿，递过另一份纸质文件，“向云都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控告您多项刑事犯罪。”她顿了顿，眼神如同冰锥刺向秦雪，“同时，基于顾氏家族首席继承人顾承欢小姐提交的正式法律申请，以及顾氏私人银行信托基金向林晚星小姐名下注入的不可撤销人身安全及发展信托（金额：伍亿捌仟万元，由独立信托人全程托管），法院已于十五分钟前，依据《未成年人保护法特别条例修正案》紧急条例，签发强制执行令：自即刻起，永久剥夺秦雪对林晚星小姐的一切监护权、探视权及附加权利。林晚星小姐的法定监护权益及全部生命财产安全委托责任，由顾承欢小姐与其名下信托基金共同承担。”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一名助理无声地将法院签发的、带着鲜红电子签章和钢印扫描件的纸质文件放到秦雪面前的桌面上。

红色的印章！伍亿捌仟万！强制剥夺！永久！

秦雪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文件，瞳孔因巨大恐惧和刺激而涣散！身体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嘴唇剧烈颤抖着，想尖叫，想扑过去撕碎那些文件！想质问！但旁边那两个如同磐石的安保带来的巨大压迫感，让她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喉咙深处绝望的“嗬……嗬……”气流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抽干！

安迪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会议桌上的一粒尘埃。

“至于您，”她慢条斯理地又推过去一份文件，封面上是那几个记者的照片和名字汇总，翻开第一页是一串媒体名称和他们隶属集团的高层邮箱地址截图，“顾氏旗下七家控股媒体集团已在一小时前，向所有刊载过2023年X月X日南山医疗中心相关不实负面新闻的媒体平台，发送了追索高额赔偿金的律师函，并附上了您指使他们恶意拍摄、扭曲事实的通话录音、转账记录、及雇佣网络水军散布谣言的证据链。他们所在的所有平台账号在五分钟前均已被所在集团母公司以‘严重违反职业道德和雇佣合同’为由永久封禁。”安迪的眼神扫过秦雪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脸，“顾氏的律师团队会在未来七十二小时内与您进行下一步‘私人事务沟通’。请您保持通讯畅通。”

秦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听到了！她明白那“私人事务沟通”意味着什么！不只是封杀那些记者！顾家的力量会如同碾碎蚂蚁一样碾碎她！报复！无穷无尽！她所有引以为傲的贵妇生活！那些品牌高定！那些宴会觥筹交错！那维持着体面的薄薄一层壳……会被彻底砸碎！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羞辱！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顾承欢会为了一个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拖油瓶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

套房内间。

厚重的窗帘只留了一条缝隙，阳光在地毯上画出一道温暖的金线。

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电子衣橱滑门无声开启，内部如同顶级专卖店的成衣区，衣架轨道上挂满了顶级品牌的当季新品。苏冉站在衣橱前，双手随意插在休闲西裤口袋，姿态从容得如同漫步在自己私人展厅的收藏家。

林晚星身上裹着一条极其柔软的奶白色羊绒毯子，被苏冉安置在衣橱前一张为她量身定制的、线条流畅舒适的软椅里。她的身体恢复了许多，此刻坐在这柔软的椅子里，毯子盖到膝盖，露出的纤细脚踝套着崭新的、同样柔软的白色短袜。

这场景太不真实，让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毯子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细腻的绒毛。目光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更多是小心翼翼的不安，小心翼翼地扫过那一排排只曾在杂志大片里见过的流光溢彩的衣裳，还有……衣橱前那个穿着简单灰色羊绒衫、姿态放松强大的背影。

苏冉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精准地掠过两件挂在试穿杆上的样品。一件是纯净无杂色的奶油白垂坠长裙，面料如同融化的月光；另一件是烟霞粉的开司米廓形外套，颜色温柔得像初生的桃花瓣。她微微侧身，两件衣服在她手中被取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流畅，直接递到了林晚星面前。

“试试？”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清晨醒来的微哑磁性，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递过来一样再自然不过的点心，没有丝毫询问“你喜欢哪件”的犹豫。目光落在林晚星揪着毯子边缘的手指上，“安迪会帮你。”

林晚星下意识地伸手想接。

就在她抬起指尖，即将碰触到那奶油白裙柔滑冰凉的衣料的前一刻——

苏冉握着衣架的指尖，极其自然地、快她一步，微不可察地向上抬了一线。

下一秒。

林晚星那微凉的指尖，正正地、触碰到的——

不再是裙装布料。

而是苏冉递着衣架时，自己松开衣架下端、因动作而露出的——温暖有力的手腕内侧皮肤！

温热的触感，如同带着阳光的烙印！突如其来！异常清晰！

林晚星如同被静电击中般，指尖猛地一缩！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无法控制地晕开一片浅浅的粉红！像被打翻的胭脂！飞快地垂下了眼睫，甚至忘了去接近在咫尺的衣服，只感觉那只刚刚触碰过对方的手，指尖像沾了火星般发烫！

毯子被她揪得更紧了。

苏冉似乎毫无所觉。她的手腕在被触碰后极其自然地收回，像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同时另一只手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将那件奶油白的裙装从衣架上利落地褪下，直接递到了旁边等候的高个子女助手手中。她的目光只在那片瞬间爆红的、小巧精致的耳朵尖上停留了零点一秒，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如同流星划过深湖。

她将粉色的开司米外套也褪下递给安迪，自己则转身走到衣橱内侧另一个开放式饰品架前，修长的手指掠过一排闪动着碎钻光芒的精致胸针和项链，像是在挑选点缀蛋糕的糖霜。最终，她捻起一枚极小巧、设计极度简约的铂金扭索纹袖扣，只有米粒大小的主钻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冷火。

转身走回来时，安迪已帮林晚星套上了那件奶油白裙装的肩带，正小心地为她整理腰后的隐藏拉链。细腻的光滑面料贴合着少女初初长成的身体线条，纯净柔和得像是用月光织就。

林晚星有些局促地站在柔和的光影里，低着头看着裙摆散开的光晕，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交叠在小腹前。似乎觉得这样不自在，又悄悄地把手指拢起来，想要收到背后藏起来。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就在此刻覆上了她交叠的手背。

是苏冉。

她不是来帮安迪整理衣服的。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枚刚刚选好的、闪着一点冷火的铂金扣，轻轻放进了林晚星那只还微微蜷曲着、仿佛想寻找遮蔽的右手里。小巧冰冷的金属贴在温热柔软的掌心。

“拿着玩。”苏冉的声音随意得像在递一颗糖，掌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覆拢了那只微凉的手，将袖扣完全包裹在自己掌心和林晚星的手心之间。她没有立刻松手，只是微微低头，靠得更近些，近到林晚星能闻到她身上淡而清冽的雪松气息。目光落在少女因羞涩不敢抬起的眼睫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耳蜗深处：

“别怕。”

“以后所有脏东西……”她的尾音带着冷硬的沙砾感，如同金石摩擦，“都不会再靠近你。”

阳光穿透薄纱帘，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投下暖金色的格子光影。空气中只有顶级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和女孩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苏冉的手掌缓缓松开，只余下掌心和林晚星手心紧紧相贴间残留的那一枚冰冷硬物，和指尖下异常灼热的触感。林晚星的手指，却在苏冉的手掌退开的刹那，如同被冻住般，极其极其缓慢地收拢，将那小小的袖扣紧紧攥在了温热的掌心最深处。

她始终没抬起头，但攥在裙摆褶皱里的另一只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只有那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眸光，在衣橱流光溢彩的倒影中，无声地颤动了一下，像深湖底被投入石子泛开的涟漪。


厚重的深灰色丝绒卫衣，如同一块巨大而柔软的裹尸布，沉沉地盖住了床上的一切形体特征，只留下两道嶙峋苍白的脚踝，像溺水者露在水面最后无用的挣扎记号，僵硬地伸展在灰色床单之外。

消毒水霸道的气味依旧浓郁，却似乎被这层灰色的隔绝扭曲变形，变得沉闷而凝滞。

苏冉（顾承欢）站在原地，脊背挺得过分笔直，像一根插进冰冷水泥地的钢钎。赤脚踩在深色实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一路向上，蔓延入骨骼的缝隙。窗外是流光溢彩不夜城的冰冷俯瞰，万千灯火在她的瞳孔里倒映，却激不起一丝涟漪，只留下一片空洞失焦的反光。手背上被林晚星指甲刮出的几道血痕已经凝结，变成紫红色的细线，混着皮肤上干涸的泥灰，粘腻地附着着。

死寂。

连那细微的、因痛苦导致的喘息都消失了。

床上那团灰色布料下方的轮廓纹丝不动。若不是那双脚踝过于僵硬地伸展着，几乎让人怀疑下面是否还有活物。

时间被拉扯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滴落在铅块上的沥青。

“嘶啦——”

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裂帛。极其短暂，极其微弱。

那团盖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卫衣，在靠近腰腹下方的位置，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像濒死的虫子无力的痉挛。

随即，那团布料更紧地向内收拢蜷缩起来，拱出一个更加紧密、防御性更强的小丘状形态。裹尸布不再平整，而像是下面的人彻底缩成了一颗内核坚硬冰冷的灰色石头。连那两道苍白的脚踝都僵硬地屈起一点角度，脚趾紧紧抠进床单里。

苏冉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颗紧蜷的“灰色石头”上。又移开。

胃袋深处一阵剧烈的翻搅，带来尖锐的恶心感。她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拖着沉重而麻木的躯体走向卧室门口。拉开门。

安迪仿佛一直等在那里，像黑暗中随时能亮起的探照灯。门开启的瞬间，她冷静得毫无情绪的脸立刻出现在门外半步的位置。

“处理了？” 苏冉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嘶哑，没有情绪起伏，不是问句，只是陈述。

“张管家亲眼看着搬走的。东西也都送到了隔壁套房的衣帽间。医生说林小姐的裂口重新缝合需要观察，暂时不需要返回医院，但建议明早复查。” 安迪语速平稳地汇报，如同念一段预设好的程序指令，目光没有看向卧室内。

苏冉的眼神放空在安迪肩膀后方的虚空里。安迪后面那扇原本属于次卧的门板，此刻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洞。门板本身和那个角落里曾经放着的单人小床都消失了。门洞的切割边缘还有新鲜的木屑痕迹。透过门洞，能看到那个房间内依旧空旷冰冷，床铺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只留下一小片颜色稍深的木地板印记。像一块不规则的、丑陋的伤疤。

烧了。

苏冉脑子里回响着自己不久前的咆哮。视线扫过门洞里那片空地。烧了。很好。干净。

“嗯。”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模糊的声音，算是回应。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安迪身边穿过，走向外面客厅更广阔的冰冷空间。“别来烦我。”这句话轻飘飘地扔下，像丢弃一件垃圾。

安迪微微垂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只是在苏冉赤脚踏过冰冷大理石地面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主卫的走廊转角后，才无声地侧身进入卧室。她的目光如精准的激光束，快速扫过床铺上那团纹丝不动的灰色卫衣拱起，确认无误，随即沉默而迅捷地将房间角落里所有散落的带血纱布、药棉、空药瓶收拾干净，如同一个完美的清洁程序。做完这一切，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浴室门被苏冉反手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空洞的回响。

巨大的开放式主卫，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墙面和地面，巨大的圆形浴缸像史前生物的卵。空气里残余着昂贵香氛的气味，混合着更浓郁、更刺鼻的消毒水味。

苏冉走到巨大的盥洗台前，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极其陌生的脸。湿漉漉的黑发紧贴脸颊，发梢滴着水，在肩头的真丝睡袍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异常干燥起皮。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空洞之下，是强行被冰封的、灼人的疲倦和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东西。下巴紧绷的线条像是用刻刀硬生生凿出来。

她的视线落在盥洗台角落的金属盒子上。上面有烫金的品牌logo。

唰啦——！

盒子被粗暴地扯开！里面精致的、配套的雕花香皂、沐浴露连同包装盒本身一起被甩了出去！香皂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滚落到角落的黑色金属踢脚线旁。

取而代之的，是从洗漱台下翻出来的大桶装医用消毒液！廉价厚重的白色塑料瓶，标签简单粗暴。苏冉拧开盖子，对着自己那只曾扼住林晚星脖颈、又抓握过对方伤痕累累手臂的右手，倾倒！

冰凉的透明液体带着强烈的刺鼻气味汹涌而出，冲刷过手背的伤口、皮肤上的污迹、干涸的血迹……

刺痛！伤口被强力刺激带来的尖锐痛楚！

苏冉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她不管不顾，将那只仿佛沾染了可怕病毒的手死死按在盥洗池冰冷的金属盆壁上！更多的消毒液泼上去！她另一只手在池壁胡乱摸索了几下，抓起一块酒店风格的白色厚毛巾，不管三七二十一，沾满了冰冷刺鼻的液体，然后狠狠擦！搓！用尽了蛮力！

粗糙的毛巾摩擦着皮肤表层，伤口被摩擦得更痛。她像是要剥掉自己一层皮。整个右前臂都被擦得通红发烫，甚至有几处擦破了油皮，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混合着消毒水，在水龙头下被哗哗冲下的水流带走，旋入黑洞洞的排水口。

水声巨大。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下。

苏冉撑在台面上，肩膀起伏。水珠从她发梢、下巴、手臂不断滴落。被擦洗得通红滚烫的手臂垂在身侧，皮肤上留下粗糙摩擦后的红痕和点点渗血的擦伤。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苍白却依旧僵硬的脸。

那点被激出来的痛楚似乎耗尽了她的最后一点力气。麻木和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迅速弥漫上来，要将她吞噬。

她需要……水。冷水。需要降温。

不是消毒液。

她松开撑着台面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赤脚走向那个巨大的圆形浴缸。动作有些飘忽。手指按下墙上的触摸屏控制面板。

冰凉的冷水从巨大的花洒喷头倾泻而下！砸在浴缸光滑的白色表面上，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哗哗声！

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苏冉没有脱掉那件浸满了水、紧贴在皮肤上冰冷沉重的真丝睡袍。她甚至没有拉上玻璃浴隔断。

只是踉跄着，像一具失去了魂灵的行尸走肉，一步踏入那个冰冷、巨大的水漩涡里。

身体被寒冷刺骨的巨大水流瞬间包裹、冲击！强劲的冷水砸在她的头顶、肩膀、紧贴着湿透睡袍的脊背！

冰冷的水箭刺穿温热的皮肤！像无数根钢针猛地扎进毛孔！穿透骨髓！瞬间掠夺了身体所有残存的热量！剧烈的冷颤如同电流，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猛吸一口气，结果巨大的水流呛进鼻子和喉咙！

“咳——咳咳——！”她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窒息！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冲出眼眶！冰冷的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她脆弱的咽喉和弯折的脊背！睡袍吸饱了水，变得异常沉重，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个冰凉的裹尸布，带着她向下沉。

意识被这猝不及防的、极致的寒冷冲击得有些溃散。视野发白，耳膜里只有震耳欲聋的水流声。

就在这时——

一丝似有似无、极其微弱的气息。

混杂在水汽和冷水巨大的噪音里。

不是水流声。不是她自己急促的、带着咳嗽回音的呼吸声。

是一种……更轻，更不稳定，带着细碎痛苦微颤的呼吸声。像是从门缝里顽强地渗透进来的一缕毒气，穿透了水流轰鸣的壁垒。

苏冉呛水咳嗽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僵硬地弯着腰，脊背承受着冰冷水流的冲击。水流冲击咽喉和弯折脊背的冰冷刺痛还在持续，但听觉却突然被强行撕开一个口子，死死地捕捉住了浴室外传来的那极其微弱、几乎被水流声完全淹没的气息来源！

门！

那扇厚重的、刚刚在她身后关上的、通向卧室的门！

苏冉的身体在水流的巨大冲击力下微微摇晃，赤脚踩在湿滑的浴缸底部，冰冷的水顺着湿透的真丝睡袍沉重地往下拉扯。她强行稳住身体，猛地回过头——

隔着朦胧的水汽和激流的水幕，视线穿过巨大的、未封闭的浴室空间，死死地钉在浴室磨砂玻璃门下方的、那道狭窄的门缝上。

磨砂玻璃门下方与冰冷大理石地面的接缝处，大约一指宽的缝隙。浴室内惨白的灯光，通过这道缝隙，像一道失血的伤口，投射在外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画出一线惨白的光痕。

而就在这条惨白的光痕边缘，门缝靠外的那一侧。

一道深灰色的、柔软的轮廓，紧贴着冰凉的地面。

那团深灰色的布料的一部分，拱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弧度。

像一个匍匐在门口等待狩猎的、收敛了所有生息的灰狼残破的头颅。

她蜷缩在那里。

裹着那件被强行盖上的、深灰色的丝绒卫衣，将自己整个缩成一团。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就在她的门外。隔着薄薄一层门板。

她能听到里面水流的巨响吗？能感知到她的痛苦吗？为什么？

她像个被抛弃在绝望荒原上的祭品。

更像一个……沉默的、阴魂不散的……看守。

那双苍白的脚踝……是不是也蜷缩在衣摆下面，紧紧勾着冰冷的地面？

那如同毒蛇般钻入苏冉耳膜、穿透了水流的、极细微的痛苦喘息声，再次若有似无地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线！带着血肉被冻僵后的微弱抽动！

苏冉站在冰冷的水流中，水花疯狂地砸在她的脸上，试图浇熄那从脊椎骨一路向上蔓延、要将她整个灵魂都焚毁的业火。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门缝外那片深灰色的阴影上。它像一道烙在她视网膜上的、永久的刑痕。


可她却在苏冉那声裹着巨大冰碴、像被撕裂喉咙挤出的“疼吗”撞上耳膜的瞬间——

“唔…”

一声被泪水浸透、含混不清、又倔强地挤出唇缝的短促音节。

她甚至没有去看耳钉带血的边缘。仰起的脸上泪痕未干，下唇深深一道被紧咬出的惨白印子，微微渗出一点血丝。细小的喉骨在脖子侧面脆弱的线条下剧烈滚动了一下，狠狠咽下那声几乎冲口的痛呼。下颌绷紧着，用力摇头。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执拗。摇动间，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蹭着苏冉僵硬的颈侧肌肤。

“不……疼的。”声音闷在被死死压制的胸腔深处，带着浓重的、被眼泪泡透的鼻音和撕裂的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破的喉咙里硬生生剜出来。但那双被泪水洗亮的眼睛，如同被囚禁在暴风雨中的雏鹰，一瞬不瞬地、几乎带着贪婪地仰望着苏冉近在咫尺、被阴影吞没大半的脸。

她的左手还在被苏冉铁钳般扣着、死死举在半空，腕骨被捏得剧痛。可她指根的肌肉细微地、颤抖着松开了些力道。不再是僵硬地抠着耳钉底座，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承托。承托着那颗钉入自己血肉的冰冷星辰。

而那只一直被迫扬起的右手——那只腕上还印着苏冉狂暴禁锢后留下的恐怖淤痕的手——带着伤口的抽痛和未散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如同穿行在粘稠的梦魇泥沼中，艰难地抬了起来。

指尖带着微热的汗和冰凉的泪。

目标不是自己剧痛的左耳。

而是——

苏冉抵压在她颈窝深处、坚硬的、下颌线的轮廓。

指尖颤抖着，带着冰凉的液体和滚烫的血腥微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绝望的依恋触感，如同确认某个失而复得的信物，轻轻地、蜻蜓点水般地，用带着淤痕的指腹……拂了过去。

像一片羽毛试图擦拭神像上凝固的寒霜。

短暂的触碰后，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滑落在两人身体之间那片狭窄、被体温烘烫、又被泪水浸湿的缝隙里。

额头失去了抵靠的力量，软软地、带着某种彻底缴械的疲惫，重新落回苏冉那片被泪水濡湿、枪铁灰色冰冷布料掩盖下的肩胛骨三角肌上。鼻尖埋进那片混合着冷洌雪松与此刻强烈勃发血腥气息的布料褶皱中。

她的呼吸沉重短促，每一次吸入的气息都似乎裹挟着苏冉身上那足以压垮一切的、混乱的占有欲风暴。

“……姐姐……”低哑的、破碎的声音如同梦呓，从紧贴着温热皮肤的唇齿间挤出来，带着撕裂的尾声，却又奇异地、缠绵地缠绕着苏冉颈侧紧绷的线条。

尾音拖曳着，在抽噎的间隙挣扎着上扬。

她的头埋在苏冉肩窝更深的地方蹭了一下，像受伤的小兽在巢穴最深处寻求着庇护与确认，却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刚才被强硬钉入的星辰、被当众撕裂的尊严，在此刻都化作了某种需要答案的明证。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涌出，滚烫地渗进苏冉肩胛骨处羊绒大衣的面料里。那片深色的泪痕洇得更大了。她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的哽咽，带着痛楚，也带着某种奇异的、被需要填满的满足。

声音闷在她的怀里，细微的震动能清晰传递到苏冉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裂开缝隙的熔岩海。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几乎耗尽所有气力、从深不见底的胸腔深处缓缓吐出的气息。

不是叹息。是一种被彻底击碎、被汹涌暖流泡软了所有硬壳的、带着微哑鼻音的——

无声回应。

星欢传媒总部顶层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河流在夜色中无声奔涌。会议桌上散落着尚未撤走的浓缩咖啡杯和几份摊开的、印着爆炸性数据的财务报表。

林晚星坐在长桌的尽头，灯光精准打在她面前展开的设计图稿上。图纸上，新品牌标识主体并非任何具象图案，而是无数道由极细碎的蓝色钻石微颗粒模拟出的、动态凝固的「光子流束」。它们如同宇宙尘埃被引力牵引，构成了一道充满未来感的璀璨银河光轨，光轨最稠密的波峰处悄然隐现着「星欢」两个字的暗影轮廓。整份设计说明文档如同天体物理报告般冷峻精准，连光束颜色在不同介质下的折射参数都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在图稿右上角那个「光子纠缠阈值临界点」参数旁边，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被反复修改的铅笔印记——那是数日不眠不休后留下的唯一疲态。

“品牌视觉定位，采用量子物理模型映射。” 林晚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唯有左手无名指指腹下方一小片皮肤被反复摩挲得泛红。汇报的间隙，她的目光越过光柱，轻扫过主位——苏冉微皱着眉，正凝神聆听投行代表阐述估值模型，深灰色高定西装剪裁利落如刀锋。

就在主位旁边的周铭突然倾身靠向苏冉方向，姿态如同分享秘密：“顾总，您看这个参数……” 他手臂越过半张桌面，指尖在投影仪遥控边缘虚虚一点——动作暧昧，衬衫袖口几乎贴上苏冉手腕内侧的肌肤！会场骤然安静，几道揣测的目光胶着在那过近的距离上。投影光束的冷白恰好擦亮周铭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精心计算过的亲昵笑意。

苏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食指指节随意地在冰冷胡桃木桌面敲出一个极短促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音阶——像叩断悬剑的细丝！身体甚至微微侧避一丝，如同拂开空气中的浮尘，姿态带着绝对的排斥。

林晚星捏着资料页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被揉出刺耳的脆响！那道被反复摩挲的铅笔印痕在光柱下骤然清晰无比！

会议结束得如同潮水退去。当电梯指示灯悄无声息地停在顶层，苏冉踏出轿厢时，安迪的身影如同一道精确的影子出现在廊道尽头。声音平板无波，却像淬过冰：“承欢小姐，七分钟前，微博热搜第一 #周铭顾承欢疑似恋情曝光#。”

苏冉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高跟鞋敲击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声音如同某种宣告的开场鼓点。

安迪继续：“来源是‘星娱乐’一个匿名爆料小号发起的投票，‘周铭公开示爱顾氏女掌门？’讨论区贴出了昨晚会议监控截图——周铭靠向您那刻的静态镜头。”

“压掉。” 两个字像砸进冰面的石子。

安迪沉默一秒，再开口时竟带了一丝罕见的僵涩：“……恐怕不行。爆料账号已被删除，但截图文稿已植入全网近四万个高权重论坛和自媒体渠道……是资本级的饱和冲击模式。”她递过平板电脑，屏幕上爆炸的红色热搜词条如同蔓延的血痕！


深夜的「星欢」，巨大的星云幕墙进入低耗呼吸模式，只余下幽蓝的光点如星屑缓慢明灭。操作间内恒温恒湿，顶级无影灯如同手术灯精准照亮操作岛台核心区一片洁白。

林晚星站在分子料理台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碗沿。碗里是调配到临界点的青岚抹茶舒芙蕾胚，淡如春水的绿色必须精确到0.5克，多一分则涩，少一厘就寡。她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右手指尖，捏着一根特制的超细注射器，如同外科医生执刀，针尖悬停在那蓬松颤抖如幼鸟胸腔的蛋白霜上方零点一毫米。空气凝固，时间粘滞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静电嘶鸣。她睫毛都不敢颤动，生怕呼出的气扰乱了脆弱的平衡。

就在这绝对的静默与专注里——

啪！

一小坨冰凉的、腻滑的、散发着浓郁发酵奶油香气的膏状物，毫无征兆地、极其精准地！糊在了林晚星专心紧绷的左侧脸颊颧骨最高点上！

力道控制得精妙绝伦，既不会打痛，又确保那点白色的奶油如同勋章般牢牢粘在柔滑的皮肤上，甚至没蹭到垂落的一丝鬓发！

林晚星整个身体肉眼可见地猛一哆嗦！像被无声的雷电劈中！

“嗡——！”注射器的细针尖随着她手腕这猛地一抖，噗嗤一下，半滴抹茶精华歪歪扭扭地注入了蛋白霜内部！如同惊鸟的胚胎被硬生生扎入了一剂陌生的药剂！

“啊！”一声短促惊叫破喉而出！那完美的、悬停的临界平衡瞬间土崩瓦解！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带着巨大委屈和惊悸猛地扭头！

始作俑者就站在她一步开外。

苏冉。穿着一件与她平日冷硬气场截然不符的、柔软的月白色亚麻厨师围裙（林晚星尺寸的男款，她穿着像披风），袖子随意地挽到肘上，露出腕骨清晰的小臂。她甚至没戴帽子，几缕微卷的额发垂落眉间，也沾了一点可疑的白色粉末。

此刻，她正举着右手。那修长有力、本该签下亿万合同的手指上，此刻正沾着更多粘稠的白色奶油。而她脸上带着一种……介于玩味和认真之间的神情。像是实验室里给精密仪器弹了个脑瓜崩的科学家？眼底那点狡黠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又被林晚星脸上那点白色的“勋章”和受惊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吸引，唇角恶劣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

“歪了。”她居然还在评判林晚星的失手！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目光扫过那点被污染了的抹茶蛋白霜，“中心塌陷区，注射点偏移7度。”

林晚星瞪着近在咫尺那张俊美、沾了面粉、此刻却写满“我在捣乱我还理直气壮”的脸，胸脯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委屈剧烈起伏着！那块糊在脸上的冰凉奶油还在顽强地往下滑了一小截，黏在皮肤上像一种无声的指控！

怒火混合着荒谬感猛地冲上头顶！

她甚至没思考！身体快过理智！那只握着注射器的右手猛地扬起！残余的、黏稠的抹茶膏体在针管里剧烈晃荡！朝着那张可恶的脸——捅过去？！不！是甩！用力地、报复性地、把注射器里残余的、粘稠如鼻涕的抹茶混合物甩了过去！

绿色的小雨点？不！是浓浆！

苏冉眉峰一挑！身体反应快得惊人！猛地向斜后方撤开半步！动作潇洒如格斗闪避！大部分绿色混合物落了空，啪嗒一声溅在白如初雪的操作台面上，染出一片丑陋的污迹！但还是有那么一小点，极其精准地、如同命运般糊在了……苏冉微抿着、带着弧度的右边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