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那个场景。

后来他还是妥协了，就连他偷偷攒着的藏在家里的学费都被林建祥给找到了，这人拿了钱又高高兴兴地出去喝酒赌博。

当然，这些他没有跟顾斐说。

想了想，他又重复了前面说过的一句话，“顾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少年的语气真挚诚恳，眼里还带着笑意，单薄的肩膀似乎承受着千斤的重担，顾斐看着他，突然想摸摸他的脑袋，或者给他一个拥抱。

但他还拿着冰袋，双手是冰冷的。

男人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仍然低垂的眼眸认真地给少年的胳膊冰敷，淡淡地开口：“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林清晏立刻就听懂了，他犹豫地抿了抿唇，片刻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斐哥。”

少年的语气清朗悦耳，又带着乖巧。

顾斐不咸不淡地嗯一声，那双淡漠的眼里却有了一丝温度。

又过了几分钟，冰敷结束了。

“谢谢顾……”先生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林清晏便顿住了，很不习惯地改了口：“谢谢斐哥。”

顾斐说：“你今天跟我说过很多谢谢了。”

林清晏笑笑，“应该的。”

“林清晏。”顾斐突然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深邃得如同千年古井的眸子波澜不惊，却又认真地开口：“如果有人欺负你，可以告诉我。”

林清晏怔了好几秒，接着点了点头。

这回他没有说谢谢。

顾斐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绷着的唇角有了一丝松动，他站起来，“时间不早了，先休息。”

“嗯。”少年点点头，又仰头看着眼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水润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男人的身影，他补充道：“晚安。”

“晚安。”

看着男人的身影出去了，林清晏才收回视线，桌子上放着的大半杯牛奶已经凉了，他却不介意，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喝见底了。

喝完牛奶之后，他便进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接着上床躺下了，床很大，床垫很软，睡起来很舒服。

少年的脑袋枕在胳膊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男人说的话，低沉磁性的嗓音像是带着魔力一般。

如果有人欺负你，可以告诉我……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不对，上辈子的温言也对他说过这种类似的，他相信了，但他每次被安南意陷害的时候，温言从来就没相信过他。

安南意不知道对温言使了什么迷魂术，这男人被他哄得团团转。

算了，还是别想他们了，别让无谓的人占据他的脑海，不值得，这辈子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也绝对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活得窝囊。

——

“你确定老爸老妈和大哥都不在家吧？”

安喻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站在自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往屋里张望着。

屋里站着一位模样清秀的少年，对比身材高大的安喻，少年的身材略显娇小，身上穿着睡衣，头发凌乱。

“放心吧，爸爸出差明天才回来，妈妈去爷爷奶奶家了，大哥赶通告去了，二哥你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安南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心里有些不耐烦。

对于这位不学无术、不求上进还整天游手好闲的二哥，安南意向来是不怎么喜欢的，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好困，先去睡觉了。”

安喻松了一口气，这才敢踏进家门，本来他打算去顾斐那儿蹭住的。


又失眠了。

上辈子失眠的症状并没有随着重生而改善，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些不好的声音和画面，有时候梦里也是。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林清晏找到遥控器摁了一下，落地窗的窗帘便自动打开了，温暖和煦的阳光倾洒进来，瞬间填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可以看到宽敞漂亮的后院，后院很多绿植，还有个面积挺大的小花园，现在正是夏天，一眼望去里面的花儿开得很漂亮，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

离花园不远处还有个面积很大的游泳池。

醒来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林清晏感觉自己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变好了，不过还是很困，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浴室。

十分钟后，他洗漱完又换了身衣服，便打开房门出去了，他往隔壁的主卧扫了一眼，房门是关着的，不知道男人起床了没。

林清晏往楼下走去，昨晚他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别墅里除了管家沈叔之外没看到别人，现在他注意到了楼下有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佣人在打扫卫生。

一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阿姨，另一位要年轻许多，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儿。

她们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聊天，没注意到楼上有人，先说话的是年轻女孩，“沈管家说昨晚顾爷带了位姓林的客人回来，还要在这儿长住呢，真稀奇。”

“可不是，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顾爷可从来没试过带人回来长住，该不会是咱未来的夫人吧？”中年阿姨搭话。

“嗯……有可能，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真羡慕啊。”

林清晏：“……”

正好这时候管家沈玉亭拿着一瓶插花走过来，看见了站在楼上的少年，他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姿态还是跟昨晚一样恭敬，“林少爷，早上好。”

“沈叔，早上好。”林清晏放弃纠正“林少爷”这个称呼了。

他觉得沈管家特别像在西方电影里看到的贵族管家，穿着整洁的西装皮鞋，打着领带，姿态绅士恭敬，看起来格外有学识有涵养。

刚才还在说话的两位佣人已经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模样白净漂亮的陌生少年从楼上走下来，还客气地冲她们笑了笑。

两人立刻异口同声地说林少爷好。

沈管家也没有说这位客人是个男的啊，而且还是个模样格外俊俏的少年，她们刚才说的话不会被听见了吧？

林清晏当然是假装没听到刚才的对话，硬着头皮道：“你们继续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有人从大门外进来了，男人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宽松运动服，脚下也是运动鞋，英俊的脸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随手拿毛巾擦了擦，应该是刚晨跑回来。

跟西装革履的严肃模样相比，穿着运动服的顾斐看起来要年轻有活力些，具有不同的魅力，同样吸引着别人的视线。

包括林清晏。

“沈叔，去备早餐吧。”

“好。”

顾斐冲站在楼梯口的少年招了招手，“过来，吃早餐了。”

林清晏反应慢半拍地嗯了一声，在那两位佣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听话地走到了男人身边，男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钟，突然说：“没睡好？”

少年的皮肤白皙细腻，即使只是淡淡的黑眼圈看起来也有点明显。


“不行，我快撑死了，先去上个厕所！”

吃撑了的安喻捂着肚子往洗手间跑去。

林清晏不由笑了笑，双手捧着水杯开始喝水，余光里的男人正垂眸看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键盘上敲打着，似乎在跟人发消息。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男人放下手机，他才急忙移开了视线，做贼心虚般往嘴里灌了一口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道极轻的笑声，林清晏下意识看向顾斐，仍然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走吧。”

“嗯？去哪儿？”

“回家。”

顾斐说完，便起身迈开长腿往外面走去，他的脚步迈得有些慢，直到身后的少年追了上来，憋住了一口气道：“顾先生谢谢你请我吃饭，你要回家吗？我的行李还在你车上，我得去取……”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没反应过来的林清晏直接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讷讷地补充：“……行李箱。”

“不用。”

顾斐转过身，他的身高一米八八，比身高一米七八的林清晏要高半个头，于是便微微弯腰，对上了少年那双有些迷茫的眼睛。

“林清晏，跟我回家。”

林清晏怔怔地看着距离他很近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很好看，眼形狭长，扇形的双眼皮内窄外宽，搭配着高眉骨，非常英气且深邃。

当他认真看别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深情。

比如现在。

林清晏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赶紧慌忙移开了视线，低垂着眼眸强装镇定道：“顾先生，我自己找地方住就行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顾斐看着少年轻颤着的纤长眼睫，略微思考几秒钟，然后说不麻烦，“时间也不早了，先跟我回去，明天再做打算。”顿了顿，他又用询问的语气说：“好吗？”

顾爷只习惯给别人下命令，很少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跟人说话。

林清晏最终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根本没办法拒绝男人用这种语气和嗓音跟他说话，如果住在顾斐家里，就有更多的机会来证实他的身份了。

他下意识地相信，这个男人是不会伤害他的。

再加上他是真的穷，兜里连一百块都没有，如果不跟顾斐回去的话，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所以这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并肩往外面走去，走着走着，林清晏突然感觉忘记了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对了顾先生，喻哥还在洗手间没出来，我们不等他吗？”

闻言，男人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悦，少年是同时认识他跟安喻的，称呼安喻是亲切的喻哥，而喊他则是客气的顾先生。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安喻不跟我们一起。”

“哦……这样啊。”

林清晏还有些迟疑，顾斐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人往外面走，手里触碰的皮肤柔软细腻，他不由握紧了些。

林清晏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怔怔地看着被男人握住的手腕，掌心温热的温度传递过来，把耳尖都染成了粉红色。

他很快就把安喻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另一边，被遗忘的安喻兴冲冲地从洗手间里出来，站在空荡荡的包厢里，茫然四顾，“奇了怪了，人都跑哪儿去了，斐哥？晏晏？”

就在这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掏出手机一看，顾斐发了两条微信过来，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还有一句话：先走了，你自己打车回家。


顾斐活了二十几年，主动跟人挑起话题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名鼎鼎的顾爷，从来都是别人阿谀奉承的对象。

林清晏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这男人有些奇怪，要是换作别人他早就离开了，但这人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光看这气质样貌和穿着打扮就不是普通人。

更重要的，林清晏怀疑他很有可能就是上辈子照顾他的男人，光凭声音还不能断定，他还得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

如果真是他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本来还想着要花很多时间去寻找的，现在这种情况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林清晏的内心已经激动起来，心里有个小人在欢呼雀跃，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愣神的模样，这已经是他短短的几分钟里第三次发呆了。

顾斐还以为他刻意的接近把人给吓到了，毕竟这小孩的外表看起来就跟兔子似的胆小，他想了想，这次放缓了语气，又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别怕，我不是坏人……

少年的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现在又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叠了起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辈子男人找到他的时候，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心里的猜想离答案又接近了几分。

林清晏心里欢喜，那张清俊漂亮的脸上也不由溢出了一抹愉悦的弧度，他看着身旁的男人，眼睛微微弯了弯，“我知道的。”

你不是坏人。

暖黄的路灯下，少年的眼里仿佛闪烁着点点星光，唇边的弧度微扬，格外招人。

顾斐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

直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顾斐的视线往下，转移到了林清晏的肚子上，他立刻尴尬地捂住了肚子，白皙的脸颊泛起了微红，微圆的眸子里带了些许无措。

不争气的肚子，怎么偏偏这时候闹脾气了！

“没吃饭？”男人的眼里闪过一抹罕见的笑意，快到无法捕捉，接着又说：“正好我们要去吃饭，不如一起？”

顿了顿，他补充道：“补偿你的馒头。”

说话的同时，他往安喻的方向扫了一眼。

林清晏顺着顾斐的视线看过去，才想起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人正双臂抱胸懒洋洋地站在旁边，冲他招了招手，咧嘴笑得有些不正经。

林清晏微怔，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笑笑。

他看这个人也有些眼熟，但还没等他想起来，身旁的男人就站了起来，“走吧。”

林清晏又抬头看向顾斐，茫然地眨眨眼，“去哪儿？”

顾斐说吃饭，说完之后也没等少年答应，就自觉地拖着他的行李箱往路边停着的迈巴赫走去，打开后备箱，弯腰将行李箱放了进去，再关上。

林清晏：“……”

他都还没答应呢。

但当顾斐打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林清晏还是乖乖坐进去了，他得搞清楚答案，这男人究竟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

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傻愣愣地上了人家的车，这要是搁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此情此景。

还站在原地的安喻差点裂开了。

这位爷竟然真的搭讪成功了？！

眼看着顾斐就要上车了，生怕他把自己丢在这，安喻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坐在了后面，“斐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斐头也不回，淡声道：“刚才不是说饿了？带你去吃饭。”


裁剪得体的衬衣西裤勾勒出男人健美匀称的身体线条，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捡起了滚落在地的馒头。

“脏，不能吃了。”

安喻已经愣住了，他没有上前，并且还颤巍巍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顾斐竟然主动跟人搭讪了！

这可比老母猪上树还令人壮观。

林清晏也有些愣，愣的是因为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温和低沉而磁性，与记忆中的那道声音结合在了一起，要说有什么地方不同，那就是现在这道声音要更加年轻点儿。

虽然前世男人来找他的时候，他的耳朵已经快失聪了，但还是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声音，只有贴在耳边说话才能听得到。

那时候他很少听到男人说话，男人偶尔会低头贴在他耳边说一两句话。

林清晏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男人说话的时候会喷出热气，他的耳朵痒痒的，会发烫，还会有淡淡的清冷木质雪松味萦绕在鼻腔里，那是男人身上惯有的气息。

又出神了？

眼前的少年正看着自己的方向发愣，顾斐手里还拿着从地上捡起的脏馒头，另一只手在少年眼前挥了挥，“你在发呆。”

林清晏猛地回过神来，对上了男人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里面覆盖着平静和淡然，又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不知道是什么。

对于盯着一个陌生男人出神的事情，他有些尴尬，白皙的耳尖染上了一抹红，局促道：“不好意思，刚才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顾斐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少年泛红的耳朵移开，扬了扬手里的馒头，语气淡淡地说：“这个，脏了。”

林清晏说：“那、那就不要了？”

“嗯。”顾斐转身将馒头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里，然后在林清晏旁边位置坐了下来，长椅足够坐两个人，中间还隔了十厘米的距离。

站在旁边的安喻抬手将惊掉的下巴合拢回去，又悄悄地往那边靠近，大名鼎鼎的顾爷顶着那张性冷淡脸头一回跟人搭讪，他是要观摩观摩的。

然而，还没靠近半步呢，顾斐突然往他这边看去，冷冷淡淡的眼神里暗藏杀机，安喻立刻怂得停下了脚步，冲他无害地咧嘴一笑。

您继续您继续，我就看看不打扰！

这不比观察老母猪上树有趣？

林清晏往旁边看一眼，男人的侧脸跟正脸一样好看，线条优越得就像一幅经过仔细打磨的画，每一寸都非常完美。

就是缺了点儿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又琢磨不出来。

仔细看着还有点眼熟。

他以前见过这人？还是没琢磨出来。

……

恍然发现自己又盯着人看了，他赶紧移开视线，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接近自己。

说搭讪吧又不像，谁会绷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淡定脸去跟人搭讪，除非脑子有问题。

但他又不反感，也许是因为这人的声音跟记忆中的那道声音很像，他还希望这人能再靠近点儿，这样就能闻闻他身上有没有熟悉的味道了。

林清晏心里思绪万千，正犹豫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你没有地方住？”

说是疑问句，更像是陈述句。

低沉磁性的嗓音像不跳的心电图一样平静，没什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