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从太医院出来，也是太子亲自送我回的家。

被拘在祠堂里学规矩的姐姐得知，不顾下人阻拦，冲到我的院里大骂： 江萝，你这个小浪蹄子，是怎么勾搭上的太子哥哥？

世人都说姐姐命好。

自幼与萧练这个百年难见的大才子定了亲。

可没人知道，姐姐自幼被娇宠惯了，什么东西都想要最好的。

纵使萧练在世家贵子之中，不论是才学相貌亦或者是出身，都能在排第一。

可在姐姐心里，他仍然不是最好的那个。

最好的那个，是太子。

是这天下未来之主。

过去每逢入宫，姐姐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同太子殿下接触，想要引起太子的注意。

哪知太子殿下竟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

无论姐姐如何接近，都无动于衷。

直至几个月前，边疆起了战事，太子殿下不顾群臣阻拦，执意要率军出征御敌。

姐姐眼看着婚期将近，不甘心嫁与萧练，这才跳崖假死，追着太子去了边疆。

可惜在边疆两个月，姐姐都没能捂热太子的铁石心肠。

反而还让我趁机，顶着她的身份出了头。

虽不知道太子今日何故对我这般照顾，但能气到姐姐，就令我开心了。


我去将这两箱金银存入银庄。

走出银庄，便迎面撞上了我的表兄——二皇子赵曦。

表兄赵曦是唯一一个对我还不错的人。

因此他开口让我做姐姐的替身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表兄眼中的沉痛化开，涌现愧疚：阿萝，我知道让你做你姐姐的替身，是委屈了你…… 我打断他：我明白。

表兄爱慕姐姐，可惜姐姐自幼与萧练定了亲，他只能将自己的一腔情谊都转移到我身上。

这些年，他待我好，皆是爱屋及乌把我当成姐姐替身的缘故。

他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我都明白。

表兄执意道：这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日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应好。

回到家，父亲与母亲竟也破天荒地找上我，双双哀戚道：阿萝，宫里刚来了旨意，说皇后近日身体有恙，要你姐姐每隔半旬进宫伴皇后。

可你姐姐如今…… 我明白了。

无非又是让我顶替姐姐，进宫陪伴皇后。

太后是我父亲的姐姐，也是我的姑母。

她年轻时痛失爱女，就将姐姐视若己出，百般疼惜。

如今皇后思虑过重，又逢身体有恙，我父亲母亲哪敢将姐姐跳崖身故的消息告知她。

我温顺低头：父亲母亲放心，女儿愿顶替姐姐的身份，进宫为皇后娘娘解忧。


出了宫，我便被表兄赵曦接走。

表兄已出宫建府独住。

他性子淡泊，不争权夺利，只痴爱下棋。

姐姐时常会去二皇子府，陪表兄下棋。

如今姐姐跳崖，表兄黯然神伤，浸于悲恸，连下棋都下得心不在焉。

直至我连杀了他三局，他方回过神，像是头一回见到我般，惊讶道：玥儿，你棋艺何时这般好了？

话音刚落，他便又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失落地喃喃：你不是玥儿，你是阿萝…… 你看，饶是我顶着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学着姐姐的言行举止。

可他们心中还是无比清楚，我不是姐姐。

我捻起棋子，朝表兄微微一笑：表兄，可要再来一局？

表兄被激起斗志，精神一振：来！

这一来，便是一整个下午。

姐姐不擅棋艺，从前和表兄下棋，都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每每一局终了，姐姐便会用崇拜的目光看表兄。

能被倾慕之人崇拜，这种感觉固然是不赖。

可如我这般，能与表兄有来有往，甚至于技高他一筹，让他起了征服欲。

这种势均力敌棋逢对手的感觉，同样也很让人沉溺不是吗？

直至天色将暮，我提出要归家，表兄方恋恋不舍地放下棋子，约我明日再战。

我摇头拒绝：明日我要去量身裁衣，代姐姐嫁入萧家。

表兄神色蓦地一怔。


萧练退亲后，第二日就又携重礼，与他他母亲一道上门，求娶我。

我父亲母亲正因失了这么一个亲家而扼腕遗憾，乍听萧练与萧夫人上门求亲，登时又喜得不行。

江家两个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嫁谁不是嫁。

只要这结亲的对象还是萧练就行。

父亲母亲登时眉开眼笑，正要点头答应，姐姐却疯了一般冲出来：我不答应！

才与我退婚，你凭什么又求娶我江萝？

传出去，我的脸面何在？

可父亲与母亲再容不得她骄纵任性，直接命家中仆妇把她拖出去关在祠堂里，没有吩咐不许放她出来。

至于才与姐姐退亲，又来求娶妹妹的事，父亲自有说辞：就说长女江玥与萧侄儿犯冲就是。

两家人就此说定，正要交换庚帖，又听有人出声阻止：我反对这门亲事。

是二皇子。

他快步进了我家，朝我父亲母亲拱手道：舅舅，舅母，我亦对阿萝有意，想求娶她为妻。

一时间，父亲母亲既喜又愁。

喜的是家里竟又要出一个皇子妃。

忧的是，若是答应二皇子，就错失了萧家这门亲。

可若答应了萧家，又失二皇子的心，说不定还会得罪宫里的皇后。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难以取舍。

萧练见状，极为自信地道：那不如让阿萝来选。

在我与二殿下之中，阿萝定会选我。

毕竟二皇子不醉心权势，也不是储君，将来顶天了也就是是个富贵闲王。

而萧练则会是权臣，一国之相。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让我来选，是最不得罪人的。

我母亲亲自来请我。

但进了我院里后，却发现我不见了。


次日。

母亲携姐姐我与我进宫，向皇后请罪，不该让我来顶替姐姐。

皇后宽厚，再加上太子平安归来，她心情好，并未追究我们的欺瞒之罪。

这事儿便罢了。

皇后淡淡地暼向姐姐，往后玥儿切不可再如此胡闹。

吃了昨晚的教训，姐姐这一回认错认得很干脆：是玥儿错了，玥儿也是忧心太子哥哥的安危嘛～ 她瘪着嘴卖可怜：姑母，你不知道玥儿从那山崖摔下去后，便昏迷不醒，多亏一户渔家救了我。

待我养好伤，却听到太子哥哥在边疆受伤的消息，就着急忙慌赶去了边疆，想着照顾太子哥哥…… 眼见皇后一缓，又要被姐姐哄住，我适时小声开口：可边疆战事凶险，姐姐不懂领兵打仗，身为女子贸然闯入军营，只会乱了军心，让太子殿下分神照看你。

万一因此影响战事，只怕太子都要葬送在边疆。

皇后想到了这点，霎时冷下脸，斥道：阿萝说得对，军营重地，岂能容你随意进出？

往后你再这般骄纵任性，本宫就要代你父母教你些规矩了。

你这姐姐当的，竟还不如阿萝懂事。

姐姐怨恨盯了我一眼。

但终究，她也只能咽下不甘，垂下脸，恭敬地应了声是。


回到家，父母仍在为姐姐的跳崖而伤怀。

他们忘了那山崖跳下去，是不会死人的。

十岁时，我们阖家去云隐寺上香。

我被落在最后，迷路从那山崖跌下去。

他们只顾着姐姐，直到天黑轨迹，都不曾发现我走失。

及至第二日，我终于靠着自己爬上山崖，被恰逢到云隐寺为皇后祈福的太子瞧见，他将我带回家中。

父母才知道我一夜未归。

倘若父母对我上心些，就该记得当初我跌落的那个山崖，和这次姐姐跳的山崖是同一个。

偏偏他们忽视我已成习惯，只顾忧心姐姐跳了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派了这么多人寻找，都没一点踪迹。

姐姐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我温声安慰他们，将那山崖跳下去不会死人的事情告诉他们。

那山崖底下看似深渊难测，实则浅得很。

不过是有处温泉，终年云雾缭绕，方显得深不可测。

我十岁时摔下去，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姐姐一定也能。

父亲，母亲，你们且宽心几日，莫要因此急伤了身子。

姐姐若知道，定会心疼你们。

父母听后这才恍然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儿，脸上转忧为怒。

我看玥儿这是存心的！

母亲沉下了脸，就是想趁着与萧练成亲前，找个由头出去玩一阵。

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般胡闹！

母亲一面骂着，一面伸手搂住我，看向我的目光，头一回变得温柔。

还好阿萝不似你姐姐那般淘气，不然这一堆烂摊子，都不知要如何收拾。

父亲也开口道：阿萝你放心，只需你替你姐姐顶过这三个月即可。

在婚期那几日，你姐姐定会回来的。

我低眉敛目，淡淡应了声好。


姐姐一露面，便惊呆了所有人。

先是我父母，不住地责备她任性：你走得倒潇洒，这两个月多亏你妹妹替你兜着，否则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 紧接着，是二皇子。

他低声喃喃：原来玥儿你没死……脸上却不见一丝欣喜。

就连萧练也愕然地退后两步：江玥你怎么还活着？

皇后与萧夫人是聪明人。

这两个月，她们早已察觉异常。

两人看看姐姐，又看看我，转瞬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异口同声地斥姐姐：真是胡闹。

姐姐脸上的笑容凝滞下来。

众人如此反应，是在姐姐的意料之外的。

她以为，消失两个月，大家会很想念她。

以为大家会一拥而上，关心问她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可没想到的是，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我身上。

父母扭头过来安抚我：你姐姐终于回来了，往后你也可以松快些了。

二皇子也跑来我身边，没了给姐姐当替身的借口，他眼巴巴地看向我：阿萝，我还能再约你下棋吗？

萧练则将那枚家传的凤型玉佩塞进我手里，毅然决然地道：阿萝，这玉佩是给你的，而非你姐姐江玥。

皇后与萧夫人则双双握着我的手，疼惜地叹口气：你是玥儿的妹妹阿萝吧？

这两个月，也难为你了。

就连太子殿下都过来温声问我：几月不见，阿萝近来可好？


次日，我穿着姐姐的衣裳，戴着姐姐的首饰，学着姐姐的言行举止，进宫面见皇后。

皇后端方温柔，一见到我，便笑盈盈地招手。

我本能地向她躬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面上的笑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自然。

半个月不见，玥儿就同本宫生疏了。

她拉着我的手，态度很是亲昵，语气却隐有几分嗔怪：连姑母也不叫了。

我心中陡然一惊，忙学着姐姐平日在父母面前露出的小女儿娇态，挨在皇后身边，呶了呶嘴：姑母这话可就折煞玥儿了。

平日玥儿不同您行礼，您便和我阿娘一起数落玥儿没规矩，以后嫁了人会招婆家嫌弃。

如今玥儿知礼数了，您又来怪玥儿同您生疏了。

唉—— 我双手捧腮，叹了长长一口气。

皇后被我逗笑，伸手点了下我鼻尖：就你一张巧舌善辩，本宫说不过你。

她一笑，周围几个伺候的嬷嬷便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皇后是继后，育有一子一女。

女儿早夭，一子便是二皇子。

太子是元后所生，自幼养在她膝下，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这阵子，边疆不太平，时有战事。

太子便率军出征。

皇后担忧太子，食难咽寝难安，愁容满面，已多日不见笑了。

我这趟进宫，便是要哄得皇后宽心展颜。

姐姐生性活泼，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我自是不如她。

可哄一位忧心儿子安危的母亲，我还是在行的。

我取出舆图，指着边疆的山川海河，轻言慢语地告知皇后，那都是我大梁的领土。

如今我大梁国盛民强，并不惧外敌侵犯。

边疆的战事，左右不过几个月，也就能平息。

届时，太子殿下自会凯旋。

皇后的心渐渐安了下来，用过午膳，便不再强撑精神，由我和嬷嬷一左一右地扶进寝殿里午憩。

临睡前，皇后捏了捏我的手，意有所指地笑道：玥儿性子沉稳了许多。

待皇后睡着，我从坤宁宫出来，身上小衣已被汗水浸湿。


就这样，我顶着姐姐的身份，每隔一旬就进宫陪皇后，说话解闷儿。

又常与二皇子下棋，研究古书上记载的棋谱，破解珍珑棋局。

喜得二皇子赠了我一副极为罕见的和田玉棋。

我也按时去萧家，为萧夫人按摩缓解头痛之症，跟她学管家之术。

偶尔在萧家，也会碰到萧练。

萧练对我的态度，也从冷若冰霜转变成温情脉脉。

甚至在离婚期还有一个月时，他就将成亲礼提前给了我。

这是我家传的龙凤玉佩，本该新婚之夜给你的。

可我忍不住现在就想给你。

萧练深情款款。

我却心如止水，语气平淡地告诉他：萧练，我是江萝，不是姐姐江玥。

萧练语气激动：我当然记得你不是江玥，你是阿萝—— 话未说完，这时门房跑进来传消息： 打胜仗的太子班师回朝了。

随军一起回来的，还有我姐姐江玥。


赔过罪，皇后并未久留我们。

母亲也识趣，很快起身告辞，带着姐姐与我离开坤宁宫。

走至无人的夹道，母亲在前面，我落后两步，瞥向姐姐，无声地对她吐出两个字： 蠢货。

这是自打记事起，姐姐最常挂在嘴边骂我的话。

小时候我开智晚，不如姐姐那般机灵讨喜。

长到五六岁，仍旧不知蠢货一词是骂人的。

我乐此不彼地跟在姐姐后面，追着她玩。

姐姐却嫌我与她长得一模一样，抢了她的风头，总是变着花样来整我。

一开始她用摔花瓶、撕书卷、偷东西等一桩桩事情，来污蔑陷害我，惹得父亲母亲对我不喜。

后来她便故意在外人面前让我出丑。

让父亲母亲脸上无光。

时日一长，父亲母亲便疏于关心我教养我，也不再带我出门赴宴。

姐姐如愿成了父母的掌中宝。

可她还不满足。

十岁那年春祭，父母难得想起带上我一起。

姐姐却趁着人多，骗我去那一方悬崖，亲手把我推了下去。

幸而悬崖下是一汪流动的温泉，我命大，没死。

还因祸得福，脑子开了窍。

而今，轮到我骂姐姐蠢货。

她自是再也忍不下心中那口气，恨恨地瞪着我：你再说一遍？

蠢货。

我用仅我和她可听见的声量道，余光中瞥见有人正往这边来。

若我没料错，应是二皇子下了朝会，正前往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过去两个月，他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辰来坤宁宫的。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蠢货。

江玥再也忍不住，扬手给了我一巴掌：江萝，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话，就别要了。

话落，她还想再扇我一耳光。

手扬起来，却被人制住。

住手。

制住她的人，却不是二皇子。

而是太子殿下赵钰。